夏日的余姚总带着三分暑气,七分清甜。龙泉山如一卷未干的水墨画横亘在低山丘陵间,青苔斑驳的石阶蜿蜒着通向云端。记得第一次循着父亲的手杖登上龙泉山,竹杖叩击石板的清脆声响与蝉鸣交织,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山间风过竹梢,还是时光在青石板上流淌的私语。
沿着山间小径前行,最先扑面而来的是龙泉瀑布。七折八绕的溪流自半山腰倾泻而下,水雾在阳光下化作千万颗碎钻,溅起的水珠沾湿了登山杖的竹节。当地老者说瀑布每逢雨季水量最盛,届时可见"银河倒挂悬绝壁"的奇景。我蹲在观瀑石上,看溪水在青石板上冲刷出深浅不一的纹路,恍若触摸到时光的年轮。山风掠过耳际时,恍惚听见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在此驻足时写下的诗句:"飞泉下万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"。
转过瀑布的弯道,龙泉古寺的飞檐便在云雾中若隐若现。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古刹依山而建,三重殿堂沿着山势错落分布。香樟树掩映下的山门上,"龙泉禅寺"四个鎏金大字已斑驳褪色,却依然能辨认出明代重修时的痕迹。寺内钟楼里的青铜古钟重达千斤,钟身刻着"嘉靖三十二年铸"的铭文。住持师父正在给香炉添香,袅袅青烟与殿内"大雄宝殿"的匾额构成一幅流动的丹青。他说寺内最珍贵的不是文物,而是历代僧人开山采石时留下的摩崖石刻,那些被风霜侵蚀的字迹里,藏着龙泉山从唐宋到明清的呼吸。
行至半山腰的"望海亭",云海突然在脚下翻涌。这座用青石砌成的八角亭,原是清光绪年间知县为观测潮汐而建。如今潮声已远,但亭柱上"观海听涛"的楹联依然清晰可辨。亭子东面是龙泉山最著名的"仙人洞",洞口悬在百丈绝壁之上,洞壁上的钟乳石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。向导说洞内曾藏有明代高僧的隐修洞,洞底石台上还留着当年僧人打坐时磨出的凹痕。抚摸着洞口冰凉的岩壁,仿佛能听见六百年前木鱼声与潮汐的共鸣。
继续攀登至山顶,龙泉山气象站的红砖建筑在夕阳下格外醒目。这座1937年建立的气象观测站,曾用德制仪器记录过台风路径。站在观测台顶层的圆形瞭望台,整片姚江平原尽收眼底。远处集装箱货轮正缓缓驶过姚江入海口,近处白鹭掠过稻田,远处光伏板在丘陵间铺展如新稻田。工作人员指着气象站的老式发报机说,当年这里每天要用摩尔斯电码向宁波发电报台发送风向风速数据,那些在战火中坚持传递的信号,比山间的晨雾更早触摸到时代的脉搏。
暮色渐浓时,山脚下的龙泉古镇亮起灯笼。青石板路旁的百年老宅门楣上,"耕读传家"的匾额被晚霞镀上金边。在"龙泉书场"里,老艺人正用吴语讲唱《梁祝》选段,三弦声与评弹的琵琶声缠绕着飞檐下的铜铃。卖麦芽糖的老伯推着木车经过,糖浆在青石板上画出琥珀色的轨迹,混着艾草香混着柴火味,织成龙泉山特有的晚风。
夜色中的龙泉山褪去白日的喧嚣,山寺钟声与江潮声在山谷间交织。月光漫过明代石拱桥的栏板,将六百年的青苔照成银色的绒毯。这座承载着耕读文化与海洋记忆的山峦,如同一位白发老者,用岩层记载地质年轮,用寺钟丈量光阴流转,在当代都市与古老文明的交界处,静静守护着宁波南翼的山水文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