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理书柜时，一枚泛黄的毛笔从《唐诗三百首》里滑落。笔杆上深深浅浅的刻痕还残留着爷爷掌心的温度，墨香混着檀木的气息扑面而来，恍惚间又看见他握着我的手在宣纸上临摹"大江东去"的模样。

记得初学书法时，爷爷总把宣纸铺在老榆木案上。晨光从雕花窗棂斜斜切进来，在他花白的鬓角镀上金边。他教我悬腕要像握住初生的雏鸟，墨汁在砚台里要像春溪解冻般流动。每当我的字迹歪歪扭扭，他就用烟斗在废纸上画个歪头笑的简笔小人，说："你看这'永'字八法，就像这小人走路要三步一抬头，两步一甩袖。"有次我偷懒偷看窗外槐花，爷爷突然把狼毫往我手心一塞："笔杆要立得正，做人更要端得住。"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稳稳托住我颤抖的手腕，墨点在宣纸上绽开时，我仿佛看见他年轻时在文工团写标语的红袖章。

去年深秋爷爷住院，我每天清晨都带着新磨的墨汁去看他。消毒水的气味里，他总要把毛笔搁在床头柜上，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笔杆。有次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，他突然坐直身子，从枕下摸出块油纸包着的宣纸，颤巍巍写下"自强不息"。那些歪斜的笔画像被风吹乱的芦苇，却让我想起他年轻时在公社写大字报的情景。深夜的病房里，他教我写"岁寒三友"，说松竹梅的气节要融进骨子里。当监护仪的警报声划破寂静时，我摸到他冰凉的手，突然发现那双曾握过千百支毛笔的手，此刻正虚虚环住我的腕子。

今春整理遗物，在樟木箱底翻出个蓝布包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支狼毫，每支笔杆上都刻着不同年份的日期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："2003年立夏，小囡能写'人'字了；2010年除夕，小囡参加书法比赛获奖；2022年重阳，小囡在爷爷墓前写春联。"那些歪歪扭扭的记录让我泪流满面，原来他始终记得每个成长的重要时刻。现在每当我提笔，总能听见他遥远的声音在耳畔回响："写字如做人，起笔要藏锋，收笔要利落，人生路上也要有藏头露尾的智慧。"

暮色漫进书房时，我蘸满墨汁在宣纸上写下"传承"。笔锋转折处，恍惚看见爷爷站在身后微笑。窗外的晚风捎来槐花香，混着墨香在空气里流转。我知道，这缕墨香会像他教我的那样，在时光里慢慢晕染，开出新的年轮。